十七   两下里话已投机,一直谈到半夜。临去时小常握着王安福的手道:“老同志!以后我们成自己人了,早晚到城就住到咱们会里!”王安福也说:“你们走到附近,也一定到这里来!”这样便分手了。   六十岁的王安福参加牺盟会自动减息这件事,小常回到县里把它登在县里动员委员会的小报上,村里有铁锁他们在牺盟会宣传,王安福老汉自己见了人也说。不几天村里村外,租人地的,欠人钱的,都知道减租减息成了政府的法令,并且已经有人执行了,也就有好多向自己的地主债主提出要求,各村的牺盟会又从中帮助,很快就成了一种风气。   李如珍是靠收租收利过活的;小喜春喜自从民国十九年发财回来,这几年也成了小放债户;小毛也鬼鬼捣捣放得些零债。他们见到处都是办减租减息,本村的王安福不止自动减了息,还常常劝别人也那样做。他们自己的佃户债户们大多数又都参加了牺盟会,成天在更坊开会,要团结起来向自己提出要求。他们觉着这事不妙,赶紧得想法抵挡。李如珍叫春喜到县里去找县公道团长。春喜去到县里住了一天,第二天回来就去向李如珍报告。   这天晚上,李如珍叫来了小喜小毛,集合在他自己的烟灯下听春喜的报告。夜静了,大门关上了,春喜取出一个纪要的纸片子来报告道:“这一次我到县团部,把叔叔提出的问题给县团长看了,县团长特别高兴,觉着我们这里特别关心大局,因此不嫌麻烦把这些问题一项一项都详细回答了一下。他说最要紧的是防共问题。他说咱这公道团原来就是为防共才成立的,现在根本还不变,只是做法要更巧妙一点。他说防共与容共并不冲突。他说阎司令长官说过:‘我只要孝子不要忠臣!’就是说谁能给阎司令长官办事,阎司令长官才用谁。对共产党自然也是这样,要能利用了共产党又不被共产党利用。既然容纳了共产党,又留着我们公道团,就是一方面利用他们办事,一方面叫我们来监视他们,看他们是不是真心为着阎司令长官办事,见哪个共产党员作起事来仍然为的是共产党,并不是为阎司令长官,我们就可以去密电报告,阎司令长官就可以撤他的职。第二个问题:‘牺盟会是不是共产党?’他说牺盟会有许多负责人是共产党员,因为他们能团结住许多青年,阎司令长官就利用他们给自己团结青年。他们自然也有些人想利用牺盟会来发展共产党,可是阎司令长官不怕,阎司令长官自任牺盟总会长,谁要那样做,就可以用总会长的身份惩办他。”   李如珍插嘴问道:“他就没有说叫我们怎样对付牺盟会?”   春喜道:“说来!他说最好是能把村里的牺盟会领导权抓到我们自己人手里,要是抓不到,就从各方面想法破坏它的威信,务必要弄得它起不了什么作用。”   李如珍翻了小毛一眼道:“我说什么来?已经好好抓在手了,人家说了个‘出钱’就把你吓退了!其实抓在你手出钱不出钱是由你啦,你一放手,人家抓住了,不是越要叫你出钱吗?现在人家不是就要逼咱执行减租减息法令吗?”说到这里他回头问春喜道:“阎司令长官为什么把减租减息定成法令啦?”   春喜道:“接下来就该谈到这个。县团长说:这‘减租减息’原来是共产党人提出来的。他们要求阎司令长官定为法令,阎司令长官因为想叫他们相信自己是革命的,就接受了。不过这是句空话,全看怎样做啦:权在我们手里,我们拣那些已经讨不起来的欠租欠利舍去一部分,开出一张单子来公布一下,名也有了,实际上也不受损失;权弄到人家手里,人家组织起佃户债户来跟我们清算,实际上受了损失,还落个被迫不得不减的顽固名字。”   李如珍又看了小毛一眼,小毛后悔道:“究竟人家的眼圈子大,可惜我那时没有想到这一点。”小喜笑道:“一说出钱就毛了,还顾得想这个!”说得大家齐声大笑。   春喜接着道:“这几个问题问完了,我就把小常到村成立牺盟会的经过情形向他报告了一下。他说别的地方也差不多都有这样报告,好像小常是借着牺盟会的名字发展共产党。他说他正通知各地搜集这种材料,搜集得有点线索,就到司令长官那里告他,只要有材料,不愁撤换不了他。这次去见县团长,就谈了谈这些。”   小喜道:“报告听完了,我们就根据这些想我们的办法吧!马上有两件事要办:一件是怎样抵抗减租减息,一件是怎样教铁锁他们这牺盟会不起作用。”   小毛抢着道:“抵抗减租减息,我想县团长说的那个就好,我们就把那些讨不起来的东西舍了它。”   李如珍道:“我觉得不妥当,县团长既然这样说,可见这法子有人用过了。空城计只可一两次,你也空城计我也空城计,一定要叫人家识破。我想咱村虽然有铁锁他们那个牺盟会,可是大权还在我们手:村长是我们的人,公道团是春喜,开起总动员委员会来,虽然是三股头——公道团、牺盟会、村政权——有两股头是我们的,怎么也好办事。”   春喜抢着道:“你这么一说我想起办法来了,我们可以想法子跟他们拖。总动委会开会时候,我们就先把这问题提出来——先跟村长商量一下,就说我们要组织个租息调查委员会,来调查一下全村的租息关系,准备全村一律减租减息。铁锁他们都拿不起笔来,我们就故意弄上很详细整齐的表册慢慢来填,填完了就说还要往上报——这样磨来磨去,半年就过去了。”   小毛插嘴道:“过了半年不是还得减吗?”   小喜抢着道:“我看用不了两个月日本就打来了,你怕什么?况且这只是个说法,不过是叫挡一挡牺盟会的嘴,只要能想法把牺盟会弄得不起作用,这事搁起来也没人追了。”   李如珍道:“对!只要把牺盟会挑散了就没人管这些闲事了。我看还是先想想怎样挑散牺盟会吧!”   小喜道:“这我可有好办法。咱李继唐是个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的人,还坏不了这点小事?”   春喜道:“你且不要吹!你说说你的做法我看行不行!现在多少跟从前有点不同,不完全是咱的世界了——自那姓常的来了,似乎把铁锁他们那伙土包子们怂恿起来了,你从前那满脑一把抓的办法恐怕不能用了。” 十八   小喜道:“这也要看风驶船啦吧,我该认不得这个啦?一把抓也不要紧,只要抓得妙就抓住了!”   春喜道:“这不还是吹啦吗?说实在的,怎么办?”   小喜道:“办法现成!说出来管保你也觉着妙!铁锁他们那伙子,不都是青壮年吗?我不是自卫队长吗?我就说现在情况紧急,上边有公事叫加紧训练队员。早上叫他们出操,晚上叫他们集中起来睡觉,随时准备行动,弄得他们日夜不安根本没有开会的时间,他们就都不生事了,上边知道了又觉着我是很负责的,谁也驳不住我!”   还没等春喜开口,李如珍哈哈大笑道:“小喜这孩子果然有两下子!”春喜小毛也跟着称赞。   事情计划得十全十美,四个人都很满意。李如珍因为特别高兴,破例叫他们用自己的宜兴磁烟斗和太谷烟灯过了一顿好瘾。   铁锁他们果然没有识破人家的诡计,叫人家捉弄了——村总动委会开会,通过了调查租息与训练自卫队。自从自卫队开训以后,果然把村里的青壮年弄得日夜不安,再没有工夫弄别的。王工作员虽然也来过几次,可惜人年轻,识不透人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,见人家表格细致,训练忙碌,反以为人家工作认真,大大称赞。   只有王安福老汉不赞成这两件事。他倒不是识破人家的计划,他是主张干实事的,见他们那样作抵不了什么事,因此就反对。一日他又进城去,小常问起他村里的工作,他连连摇头告诉小常道:“不论什么好事,只要有小喜春喜那一伙子搅在里边,一千年也不会弄出好结果来。像减租减息,照我那样自己来宣布一下就减了,人家偏不干实事,偏要提到总动委会上慢慢造调查表,我看不等他们把表造成,日本人就打得来了。自你走后,牺盟会一次会也没有开成,人家小喜要训练自卫队,领得一伙人,白天在地里跑圈子,把慢步,晚上集合在庙里睡觉,把全村的年轻人弄得连觉也不得睡,再没有工夫干别的事。我看那连屁也不抵!不论圈子跑得多么圆,慢步把得多么稳,有什么用处?”   小常是多经过事的人,自听王安福这么一说就觉着里边有鬼。问了一下县自卫队长,队长说:“谁叫他这样训?”后来队长又派了个人去替小喜当队长,调小喜到县受训去。   这样一来,小喜他们的计划被打破了。恰巧那时阎锡山觉着决死队学了八路军的作风,恐怕他掌握不住,又到处派些旧军官另成立队伍。这些队伍也名“游击队”,在本县派的是个姓田的旧连长来当队长,叫田支队。小喜被调之后,也无心入城受训,就参加到这田支队去。   § 十   新从县里派来的自卫队长也是牺盟会会员,来到村里,除不妨碍牺盟会开会,自己又参加在里边,每天晚上要跟大家在一处谈谈——有别的事,就谈别的事;没别的事,就谈打游击,既不误会里的事,对训练自卫队也有帮助。牺盟会的工作更顺利了。王安福实行减息以后,大家要求李如珍跟王安福看齐,不要只造表不干实事,弄得李如珍无话可说,只盼望敌人早些来把这事耽搁一下。   果然不几天消息更吃紧了,平汉、正太两路已被敌人打通,牺盟会只顾动员大家空室清野,把减租减息的事暂且搁起来。租虽说暂且可以不减,李如珍也没有沾了光,从平汉、正太两路退下来的五十三军、九十一师、骑四师、孙殿英的冀察游击队、张仁杰的什么天下第一军……数不清有多少番号的部队都退到山西上党一带的乡间来。这些部队,不知道是谁跟谁学的,差不多都是一进村就打枪,把老百姓惊跑了他们抢东西,碰上人就要东西,没有就打。受过“孝子”训的村长偷跑了,区长也偷跑了,李如珍平素的厉害对这些老总们一点也用不上,结果被孙殿英的侯大队绑了票。   把李如珍绑走了,家里情愿花钱去赎,可是找不上个说票的人——村里的好人只恨他死不了,谁还管他这些闲事;坏人又找不上个胆大的,春喜不敢去,小毛更是怕死鬼,别的烟鬼赌棍,平常虽好跟来跟去吸口烟灰,遇上这事,谁也躲得不见面了。家里人跟春喜小毛商量了半天,都说非小喜不行,才打发人到田支队把小喜找回来。小喜巴不得碰上这些事,便满口应承去找侯大队。他去了三天没有回来,家里人正在发急,也找不上个探信的。第四天,小毛春喜仍到李如珍家计划觅人探信,到了晌午李如珍跟小喜都回来了。大家问起怎样回来的,小喜洋洋得意道:“我一去了,他们打发了个参谋跟我打官腔,说‘部队里生活困难,请你叔父来没有别的意思,只是想请他捐几个救国捐款”’。我说:‘这个容易,我管保能想出办法来给部队里补充些东西。我叔父虽有几顷地,可是没有现钱,这些年头卖地又没人要,不要在他身上打主意。’这个参谋见我是个内行人,就排开烟灯让我过瘾,两个人在灯下说了一会实底话。他说先叫我帮他们弄些东西来再放人,我也答应了。破了两三天工夫,黑夜也下了点劲,花布油酒,帮着他们弄了几十驮子,他们高兴了,请我跟叔叔吃了几顿酒饭,就打发我们回来了。”李如珍家里人听说没有花一个钱,自然十分高兴,春喜小毛听了,也都佩服了小喜的本领。小毛还要问在哪里弄的那几十驮东西,小喜说:“这你不用问!‘黄河岸上打平和,几时不是吃鳖啦?’”   阴历年节到了,因为时候不对,谁也无心过年,差不多都连个馍也没有蒸。亲戚们也不送节了,见了面不说拜年,先问“你村住的是什么队伍”,“抢得要紧不要紧”。将就过了正月十五,日本飞机到县里下过了弹,不几天敌人就“通通嘡嘡”从长治打过来了。这村子离汽车路虽然只有十来里,敌人的大部队却没有来,只有护路的骑兵,三三五五隔几天来绕一趟。凡是有个头目的队伍,抢人时候虽然很凶,这时一听炮响,却都钻了大山,只剩下三五成群的无头散兵比从前抢得更凶些。   村里的自卫队一来没有打过仗,二来没有家伙,只有一条步枪两个手榴弹,不能打,只能在村外放个哨,见有敌人来了,土匪来了,跟村里送个信,叫大家躲一躲。   李如珍是输过胆的,听说有个什么动静就往地洞里钻。春喜因为家里没有地洞,成天在李如珍家借他的地洞藏身。一天,太阳快落的时候,小毛跑来跟李如珍、春喜说:“那个王工作员又来了,听说他当了咱这一区的区长。”李如珍道:“区长不区长那抵什么事?多少军队还跑得没影子啦!”才说了几句话,外边有人说来了十来个溃兵,吓得李如珍、春喜、小毛把大门关起来躲进地洞里。停了一会没动静,李如珍打发小毛到楼上的窗窟窿去瞭望。小毛才上去,就见有一个兵朝着大门走来。吓了他一跳,正预备去报告李如珍去,忽然又看见是小喜,便轻轻喊道:“继唐!”小喜听出是小毛的声音,便答道:“是你呀?快开门!”小毛道:“听说有十来个散兵?”小喜道:“没有事!你放心开开吧!”小毛开了门放他进来,又到洞里去把李如珍、春喜都叫出来。 十九   李如珍问小喜道:“喜!你跟哪里来的?田支队驻在哪里?”小喜道:“我在侯大队住了几天,日军就来了,田支队也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。侯大队开到陵川大山里去了,我就留在附近,后来碰到个熟人,是豫北人,姓王,从前在太原会过面。”又望着春喜道:“这人你也许知道:民国十九年,老阎要成立四十八师,他们手下有一把子人想投老阎,那时候他在太原住过几天,我在四十八师留守处当副官,和他谈过几次,后来老阎失败了,没有弄成。这次他们跟着孙殿英的冀察游击队到咱们这边来。近几天孙军往东山去了,他拉出几十个人来住在白龙庙,又收了些散兵,自称王司令,我在他那里算参谋长,就在附近活动。”李如珍道:“我这几天闷在家里哪里也不敢去,究竟咱们这地方是个什么局势?你可以给我谈谈!”小喜道:“大势是这样:汽车路和县城是日军占了。城里有了维持会,会长姓卫。”又望着春喜道:“这人你也许知道,是个大胖子,在太原时候常好到五爷公馆去,后来在禁烟考核处当过购料员。”春喜道:“认得。”小喜接着道:“城里秩序就靠他来维持。一出城,汽车路上每隔十里八里就有个日军的哨棚,多则一两班人,少则三五个人,巡逻的骑兵常常来往不断,有时候也到附近各村去走一走。汽车路旁的村子也都有了维持会,日军过来也招呼一下。”李如珍道:“你们跟日军跟维持会取什么关系?”小喜道:“还没有关系,白龙庙在山上,离汽车路二三十里,我们不到汽车路上去,他们也不到山上去,见不了面!”李如珍道:“家里实在不好住呀!光散兵一天不知道就要来几次……”小喜道:“散兵没关系!别的部队都走了,附近三二十里,凡是三个五个十个八个零兵,都是我们的人,见了他们,只要一说你认得我,管保没事。”李如珍道:“虽是那样说,心里总不安,城里要是有个秩序,还不如搬到城里去住。你能不能给那姓卫的写个信介绍一下?”春喜抢着道:“要是他,我认得,我可以替叔叔去打听一下,要合适的话,我跟叔叔同去,说不定还能找点事干!”   正说着,听见外边好多人乱吵吵的,小毛跑到门边去听了一下,回来说:“街上人说捉住十个逃兵,缴了六条枪。”小喜跳起来问道:“谁捉的?”小毛道:“听说是自卫队捉住的。”小喜道:“糟了!我走了!”说着就往外走,又摸了一下腰里的手枪。小毛追着问道:“什么事?”小喜头也不回,只把手伸回背后来摆了一摆,开开门跑出去了。李如珍看春喜,春喜看李如珍,小毛跑回来问他们两个人,谁也弄不清是什么事。大家闷了一小会,听见好多脚步声“咕咚咕咚”越来越近,小毛赶紧去关门,已经来不及了。李如珍跟春喜只当是土匪,赶紧钻地洞。进来的不是土匪,原是王工作员跟自卫队长带着一二十个自卫队员——队员们背着新缴到的步枪,觉着很神气。冷元背着一条枪领着头,一进门就一把抓住小毛问道:“小喜来这里没有?”小毛吓得说不出话来,结结巴巴说:“没,没,没有来!”后边有好多村里人也挤进来,有人说:“来了!我还碰见来!”冷元端起枪来逼住小毛道:“说实话!来了没有?”小毛缩成一团道:“来是来过,又走了。”王工作员道:“搜一搜!不要叫漏了!”大家就在李如珍家搜起来。搜到地洞里,搜出李如珍和春喜,只是没有小喜,问了他们两个人一下,都跟小毛说得一样,知道已经跑了,也就算了。   自卫队长、王工作员、自卫队员和村里的人们一大伙人从李如珍家里出来回到更坊门口。这更坊门口,早已有两个队员拿着枪站岗,把捉住的十个散兵关在更坊里。冷元指着更坊门问王工作员道:“这十个人怎么处理?”王工作员道:“我看趁这会人多,还不如先开会,这十个人留在会后处理。你们可以再分头到各家去召集一下人,最好是全村人都来。”这时敌人离得不很远,开会也不便再打锣,冷元铁锁们一大伙热心的人就跑到各家叫人去,好在这时候捉住了散兵,谁也想来看看,因此人来得反比平常时候更多。小毛趁黄昏看不清的时候,躲在一个墙角下偷听。人齐了,村长早半月就跑了,李如珍和春喜,一个是村副一个是公道团长,又因为有小喜的事没有敢来。铁锁见村公所没有一个人来,想起自己是牺盟会村秘书,应该来主持会场,就走到更坊的阶台上向大家道:“王同志现在成了咱区的区长了,今天来咱村里工作,先跟大家开个会。现在就先请王同志讲话。”   王工作员走上去讲道:“老乡们!同志们!现在敌人已经到我们这里来了,我们的县城和交通大道已经被敌人占领了,正像常特派员上次和你们谈的,我们这里已经成了敌后抗战的形势了。敌人虽然占领了我们的城市和交通要道,可是广大的乡村还在我们手里。我们以后就要凭着这广大的乡村来和敌人长期斗争,熬着打,打着熬,最后把敌人熬得没了劲,才能收复失地。大家不要因为看见许许多多中国军队都走开了,就灰心丧气。现在我给大家报告些好消息:大家都知道大战平型关的八路军吧?现在别的军队往南撤退,这八路军反向北开,收复了宁武、广灵、灵丘、唐县、繁峙、左云、右玉、宁晋、朔县……这些地方,现在都成了敌人的后方,八路军就要在这些地方建立抗日根据地来长期抵抗敌人。现在这军队已经从洪洞赵县到咱们这里来,要和咱们老乡们共同建立抗日根据地,抵抗敌人。可惜旧日的行政人员不争气,平常时候跟老百姓逞威风倒可以,遇上这非常时期就没了本事了。前半个月,消息一吃紧,各路军队一往这里退,县长吓病了,各区区长、各村村长吓跑了,扔下各地的老百姓,任敌人欺负,任溃兵糟蹋,没人管。打电给阎司令长官,阎司令长官才从临汾退出来,连自己也顾不住,他手下的‘孝子’们都紧紧跟着他只怕掉了队,派谁谁不敢来,后来才由咱们牺盟会举荐了个县长。这新县长上任才三天,敌人就打来了。县政府转移出来以后,地方上毫无秩序,区村长没有一个,没办法才由咱们的常特派员举荐了几个牺盟会的工作员当区长,咱这一区就派的是我。咱这一区也和别的区一样,受过训的‘孝子’村长们,跑得一个也没有了。我这次到各村来,先要作这两件事:第一是补选抗日干部,第二是布置眼前工作。这村里,各种救国会还没有成立起来,只好以后再说。现在最重要的是村干部,先得有村长,大家可以马上补选一个,现在就选!”大家有的提王安福,有的提杨三奎,冷元跳起来道:“我有个意见:我觉着这会是兵荒马乱的世界,当村长不只要热心为大家办事,还要年轻少壮能踢能跳才行!我提张铁锁!”大家不等主席说表决,都一致喊道:“赞成!”后来王区长又叫举了一下手,仍然是全体通过铁锁当村长。村副虽然不缺,可是大家都说李如珍包庇小喜,不叫他再当村副,非改选不行,结果改选了王安福。提到自卫队长,大家一致都说队长好,可不敢调换了。干部选定以后,就布置工作,不过这里离敌人太近,除叫大家宣誓不当汉奸以外,其余的抗日戒严等工作,只能留在干部会上讲。王区长把他的事情宣布完了以后,大家要求报告一下怎么捉住那十个逃兵,并且要求区长处理,区长就让自卫队长先报告经过。   自卫队长报告道:“今天才吃过午饭的时候,王区长来了。王区长召集牺盟会的同志们在福顺昌开会,村外有自卫队站岗。到了半后晌,一个队员来报告,说村西头山上的小路上来了十来个散兵,到村西头的土窑里刨福顺昌埋的东西,我就集合了几个队员去看。我和队员们在远处看见只有一个站岗的,冷元说这土窑只有一个门,只要把站岗的捉住,就能把其余的人困在窑里。他说他可以去试试看捉得住哨兵捉不住。他慢慢走到哨兵背后的地堰上,猛一下跳下去拦腰把那哨兵抱住就推着跑,别的队员上去把哨兵的枪夺了。那哨兵虽然喊了一声,窑里的人可没有听见。那时我带着队里的两颗手榴弹上到窑顶上,先扔下一颗,响了,里边出来一个头,身子还没出来就叫我喝回去了。我捏着手榴弹上的火线说:‘回去!谁动炸死谁!’他们不动了。我又喊:‘把枪架到门口!不缴枪我把土窑炸塌了,把你们一齐埋在里边!’他们不说话了,一会,一个人出来把五支枪架在门外。我当他们还有,我说:‘为什么不缴完?’他们一个人说:‘我们只有六条枪,放哨的拿走一条。’在村外站岗的一个队员说他们就只是六条枪,也就算了。冷元下去把枪收了,才叫他们出来。我问他们是哪一部分。他们说原来不是一部分,后来叫侯大队一个王连长收编了,驻在白龙庙,这村的李继唐——就是小喜——就是他们的参谋长。这次来刨窑洞,就是小喜领他们来的。小喜怕本地人认得他,把窑洞指给他们就躲开了。完了……这十个人就是这样捉住的。”自卫队牺盟会的人早就都知道了,后来的人不知道,听了队长的报告,都问小喜躲到哪里去了,知道的人告他们说躲在李如珍家,后来又跑了。   大家又讨论了一会怎样处理这十个人,最后都同意把这十个人交给区长发落,可是以后捉住了小喜,非当着村里人的面枪毙不可。后来这十个人由区长把他们带回县政府,经过了教育又补充了队伍。   小喜领得十个人出来抢东西,把人也丢了枪也丢了,不好回白龙庙去见姓王的,就跑到城里找着了卫胖子,在维持会当黑狗去了。他自从当了黑狗,领着巡路的日本骑兵回村子里去扰了好几次,把村里人撵得满山跑,把福顺昌的房子也烧了,把春喜叫到城里去给敌人办事,又在村里组织起维持会,叫李如珍当会长,小毛当跑腿的。从这时起,村里的自卫队不能在家里住,年轻妇女不能在家里住,每月要给城里的敌人送猪送羊送白面,敌人汉奸来到村里,饭要点着名吃,女人要点着名要。 二十   § 十一   王安福年纪大了,不能跟着大家在野地里跑,就躲到二十多里外一个山庄上的亲戚家里。这山庄叫“岭后”,敌人还没有去过,汽车路附近抗日的人们被敌人搜得太紧了,也好到这里躲一半天。一天,铁锁冷元们来了,王安福问起村里的情形,冷元说:“不要提了!村里又成了人家李如珍和小毛的世界了!有些自卫队员们,家里已经出了维持款,他们的老人们把他们叫回家里去住,只有咱牺盟会有十几个硬骨头死不维持,背着自卫队的七条枪满天飞。如今是谷雨时候,这里的秋苗都种上了,咱们那里除了几块麦地,剩下还是满地玉茭茬——敌人三天两头来,牲口叫敌人杀吃完了,不只我们不能种地,出过维持款的,也是三天两头给敌人当民夫送东西,哪里还轮得着干自己的活?……”   王安福听他这样一说,觉着很灰心。他想这种局面到几时才能算了呢?他虽听小常和王区长都说过要慢慢熬,可是只看见敌人猖狂,看不见自己有什么动作,能熬出个什么头尾来呢?他问铁锁近来小常和王区长来过没有,铁锁说:“王区长来过一次,他说咱们过去的动员工作没有做好,现在势力单薄,能保住这几条枪这几个人,慢慢跟敌人汉奸斗争着,就从这斗争中间慢慢发展自己的力量。”   他们走了以后,王安福独自寻思了一夜。他不论怎么想,总以为没有什么发展的希望,总以为这种局面将来得不到什么好结局。他是急性子人,想起什么来就放不下,第二天早晨起来,他便决定去找小常。   小常和他们牺盟县分会的几个同志们,跟县政府住在一个村子里,离岭后还有四五十里。王安福一来路很生,二来究竟是六十岁的老汉了,四五十里路直走了一天。太阳快落了,他走到一个小山庄上,看见前边几个村子都冒着很大的烟,看来好像是烧着了房子,问了问庄上的人,说是来了队伍,是队伍烧火做饭,他们庄上人才去送柴回来。问他们是什么队伍,他们也不知道,只说是很多,好几村都驻满了,县政府叫附近的山庄上都去送柴。王安福问了一会也问不清楚,他想既是县政府叫送柴,一定是中国兵,又问了一下县政府住的村子,经庄上人指给他,他就往前去了。   走到村里,天就黑了,只见各家各院都有住的兵,好容易才找着牺盟会住的院子,找见了小常。这时小常正和几个队伍上的人谈民夫担架问题,黑影里也没有看见他是谁。他也不便打断小常跟人家的谈话,就坐在院里等着。一会小常把那些人都送出去了,回头来看见院里还有个人,向他走来,走近了看见胡须眼镜和手杖,才发现是他,不由得很惊奇地握住他的手道:“呀!老同志!你怎么也能走到这里来?”才说了一句话,又有队伍上的人来找,他便叫别的同志招呼王安福到房子里洗脸吃饭,自己又和这新来的人谈起别的事来。这些人没有打发走,县政府又请他去开会,别的同志又都各忙各的工作。王安福吃过饭以后,只好躺在床上等小常。差不多快半夜了小常才回来。王安福听见他一开门,就从床上坐起来道:“回来了?真忙呀!”小常道:“你还没有睡,老同志?不累吗?”王安福一边答应着,便从床上下来坐在桌边。小常把灯拨亮了,也坐下来问道:“找我有事吗?村里近来怎么样?”王安福道:“就是为这事情:村里成了维持会的世界了,李如珍的会长,小毛是狗腿……”小常道:“这个我知道,下边有报告。新近还有什么变化吗?”王安福道:“变化倒没有什么变化,可是就这个,村里就难过呀!眼看就是四月天了,地里连一颗籽也没有下……”小常道:“不要愁,老同志!我告你一个好消息:敌人的第一百零八师团九路围攻晋东南想彻底消灭我们抗日力量,被八路军打得落花流水。今天来的这些八路军,就是来收复咱们这地方来了,现在已经有一路要到你们那地方去打仗,你们那一带马上就要收复……”王安福听到这里忽然大声问道:“真的?”小常道:“可不是真的嘛!明天一早我也要去,去帮他们动员民夫抬担架。”王安福道:“那?那我也跟你相跟回村里招呼去!”小常道:“老同志,你不要急!你老了,跑一天路,明天不用回去,等一两天那里打罢了仗,把敌人打走了你再回去。村里的事,有铁锁他们在家可以招呼了。”劝了他一会,他仍坚决要回去,小常也只好由他。   这天晚上,小常睡得倒很好,王安福高兴得睡不着。他想把日本一打跑了,第二步一定是捉汉奸——城里一定要捉小喜、春喜,村里也一定要捉李如珍和小毛。他想到得意处,连连暗道:“李如珍!我看你叔侄们还威风不威风?看你们结个什么茧?”越想越睡不着,越睡不着越想得细——想到战场上怎样打、日本人怎样跑、李如珍被捉住以后是个什么可怜相、小毛怎样磕头祷告、村里人怎样骂他们……想了一遍又一遍,直到鸡叫才睡着了。当他睡着了的时候,正是军队吃饭的时候。小常就在这时,起来吃过饭,天不明就随军队出发了。王安福起来,太阳就快出来了,别的同志跟他说小常同志随军出发了,叫他住一两天再回去。他心里急得很,暗暗埋怨小常不叫他,马上就要随后赶去。别的同志告他说赶不上了,就是要走也得吃过饭,路上没有吃饭的地方。说话间已经是吃早饭的时候了,他胡乱吃了点饭,仍是非赶回去不行,就辞了会里的同志们,也不再往岭后去,一直往回家的路上赶来。六七十里山路,年轻人也得走一天,这老汉总算有点强劲儿,走到晌午就赶上了部队,不过部队的行列太长了,再往前赶还是,再往前赶还是,也没有找见小常在哪里。快到家了,方圆三五里几个村庄都住下兵;摸了十几里黑赶到了家,庙里也是兵,更坊也是兵,自己的房子被敌人烧得只剩一座,老婆、孩子、儿媳、孙孙全家都挤在里间,外间里也住的是兵。他先不找自己的去处,先到铁锁那里去。这一下找对了,铁锁的三间喂过牲口的房子,也没有被敌人烧了,也没有住的兵,地下还铺着草,小常住在里边,王区长也来了,也住在里边。小常见他回来了,很佩服他的热情,就先让他在铺上休息。他问敌情,铁锁告他说:“听说城里敌人退出来了,今天晚上前边汽车路上的两三个村子也住满了,恐怕天不明就会有战事,村里的担架也准备好了。”王安福道:“敌人不知道咱的军队来了吗?”铁锁道:“不知道!大队还没有到的时候,半后晌就有几十个人先来把前边的路封了,不论什么人都不准走过去。”谈了一会,王安福的儿子就来叫王安福吃饭,王安福道:“你把饭端来吧!我还想问询问询别的事!”饭端来了,铁锁说:“要不你就叫老掌柜在这里睡吧,你家也住得满满的了!”王安福的儿子说:“也可以!”回去又送来一条被子。   大家忙乱了一会,正说要睡,听见外边跑来几个人,有个人问道:“村长在这里吗?”铁锁道:“在!”那人道:“你来看这是不是个好人,半夜三更绕着路往前边跑!”铁锁出去一看是小毛,便向那个兵道:“汉奸!汉奸!维持会的狗腿!”那个兵道:“那就送旅部吧!”小毛急着哀求道:“铁锁铁锁!我我我是躲出去的!我……”那个兵说:“走吧走吧!”就拉着他走了。王安福听见是小毛说话,正要出来看,听见已经送走了,就自言自语道:“小毛!你跑得欢呀?我看你还跑不跑了!”小常、王区长也都已经知道这小毛是什么人,都知道不是冤枉他,也就不问这事,都去睡了。王安福见把小毛捉住了,顺便想起李如珍来,问了问铁锁,说是已经看守起来了,也就放心睡去。   王安福一连跑了两天路,一连两夜又都没有睡好,这天晚上,他连衣服也没有脱,一躺下去便呼呼地睡着了,直到第二天五更打第一颗炮弹才把他惊醒。他醒来,天还不明,屋里早已点着灯。小常、王区长、铁锁都不知几时就走了;才过谷雨,五更头还觉凉一点,他们把草铺上不知谁的被子又给他盖了一条。二妞不知什么时候就起来了,坐在床上。小胖孩睡在他边前也被炮弹惊醒了。二妞向王安福道:“睡不着了,王掌柜?你听!炮已经响开了,他们打去了。”小胖孩问道:“娘!你说谁?打什么?”二妞道:“就是说晚上住的那些兵,到汽车路上打日本鬼子去了!”接着又听见两声炮,王安福站起来道:“到外边听听去!”说着就走出去了。小胖孩向二妞道:“娘,咱们也到外边听听!”说着便穿起衣裳,跟二妞走出来。青壮年抬担架的抬担架,引路的引路,早就和军队相跟着走了。街上虽有些妇女儿童老汉们出来听炮声,可也还安静。炮声越来越密,王安福和几个好事的人跑到村外的山头上去看,因为隔着山,看不见发火的地方,只能看见天空一亮一亮的,机枪步枪的声音也能听见。起先只听见在南边一个地方响,后来好像越响地面越宽,从正南展到西南。天明的时候,越响越热闹了,枪声炮声连成一片。不大一会,正西也响开了,和西南正南的响声都连起来,差不多有二三十里长。这时候天已大明,村里的人,凡是没有跟队伍到前边去的,都到村边的各个山头上去听,直到快吃早饭的时候响声才慢慢停下来。这时候,有的回去做饭,有的仍留在山头上胡猜测。忽然西南的山沟里进来一股兵,也弄不清是敌人还是自己人,大家一时慌了,各找各的藏身地方。回去做饭的人听了这消息又都跑出来了,旅部留守的同志们告他们说是自己的队伍回来了,才把大家都叫回去。